在各式各樣的飲料當中,為何人們會將茶視為特別之物,而加以推崇呢?針對茶引人入勝的魅力之處,岡倉先生作了如下的敘述—「茶有著不可言諭的神奇魅力,人們完全為它所吸引、著迷,甚至將茶予以理想化。西洋的茶人將茶的清香與他們思想的豐饒芬芳融為一體,在這一點上,他們絲毫不遲鈍、含糊。茶不像酒,並沒有傲慢驕矜的性格;它既沒有咖啡般過剩的自我意識,也沒有可可亞般矯柔造作的天真無邪。」
 
就藝術的觀點來看,茶的極致境界乃依存於將潛藏、內斂的特質發揮到淋漓盡致。就像所有被稱為藝術的東西是一樣的,並無特定的秘訣或法則可循。何謂好茶?它在於茶人一次一次的泡茶過程中所表露的特質。不僅止於茶人的特質,在茶發展的歷史當中,也存在各自獨特的性質。「茶道的理想顯現出不同情調的東洋文化的特徵。不論是需要烹煮的團茶(茶餅)、需要攪拌的粉末茶(抹茶)、還是需要淹泡的茶葉,都可以明示出唐、宋、明各個時代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如果要借用經常被濫用的藝術分類來說明的話,那麼它們則分別隸屬於茶的古典派、茶的浪漫派以及茶的自然派。」

超越了早期作為藥用,或者是添加各種佐料(如蔥、薑、橘皮、香料、牛奶等)的飲茶法,要臻於單純品嘗茶本身的美味,並予以理想化的境界,則必須借助唐代的時代精神。撰寫《茶經》的陸羽,生於儒釋道相互統合的時代。「當時汎神論的象徵主義相當盛行,人們開始著眼於從特殊、個別的事物當中尋求萬物共通的反映與現象。詩人陸羽認為,即使是在茶的世界裡,也與萬物支配、共存關係一樣,擁有調和及秩序的原理。」

茶與禪相互之間的共生、依存關係是眾所皆知的。然而,道與茶的歷史也有密切關連。精確地說,道家思想為茶奠定了審美理想的基礎,而禪則更進一步地將審美理想付諸實現。茶的極致理想在於「絕對」。但是,道家所言的「絕對」並非「不變」,而是「相對」之物。我們所存在的「現在」這個時點,乃是不斷變遷的「無限」,在這裡存在著「相對」的性質。相對性其實就是「適應」,也就是安排、調整;而追求「適應」的正是「(藝)術」。人生之術,乃是不斷地順應環境去適應、安排。道家寬大地接納了現世、俗世中的一切,與儒家、佛教大相逕庭,道家努力嘗試著去挖掘出現世之美。對道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不受限於個別之物的束縛,不忘卻對於整體性的追求。老子將這個相對之物的看法稱為「虛」。岡倉先生說:「道家思想對於亞洲人生活最大的貢獻之處,乃在於美學的領域。」而將道家思想徹底付諸實現的則是禪。「禪對於東洋思想的特殊貢獻在於同等重視現世與來生之事。依據禪的主張,並不是依事物的相對性來區別它的大小,即使只是微小的原子,它也有等同於大宇宙的可能性。想要追求極致的人,非得從自身的生活中去尋覓出靈光之反射不可。」禪宗僧侶將日常勞動視為修行的一部分,並極力奉行的理由便在這裡。


茶的理想也匿藏於喝茶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行為當中;易言之,就是在人生的些微瑣事中覓得宇宙的真理。然而,中國因為遭受蒙古遊牧民族的入侵,因此無法完整傳承宋朝偉大精深的文化運動。而積極繼承發揚茶文化的,岡倉先生則認為是日本的茶道。日本的茶道,超越了形式上的理想化,昇華至精神的層面。也就是說,每一次的茶會被視為一生僅只一回的邂逅與相遇,為了珍惜這一段難能可貴的緣分,為了讓主客雙方了無遺憾,茶便擔負了款待賓客的神聖使命。而透過這些盡情招待的過程,主客早已融為一體,孕生培育出現世中至高無上的幸福,營造出「和敬清寂」的理想境界。醞釀出這種氛圍的環境,便是作為「市中山居」所搭建的簡樸茶室,和懸掛在壁龕中的字畫,以及保有自然原態的插花作品。

日本茶道的真髓為何?潛藏於其底蘊的東洋思想究竟為何物呢?

為了解開這個疑惑,此處引用岡倉先生的一段話作為說明。「茶室是現世這一片寂寥荒野中的綠洲。疲憊的旅人在這兒邂逅,並透過藝術鑑賞的過程得以汲泉解渴。在茶道的世界裡,我們可以欣賞到一齣結合茶、花卉、繪畫等主題的即興演出。在這裡,沒有一丁點會破壞茶室狀態的色調,沒有絲毫會擾亂韻律、節奏的雜音,沒有任何會干擾調和的舉動。為了不破壞四周的統一性,人人不發一言,所有的一舉一動都單純地、順應自然而行——這正是茶道真正的目的所在。不可思議的是,茶宴屢屢成功達成了這樣的境界。這些種種的背後,其實潛藏著不少微妙的哲理,而茶道其實正是道家思想的化身。」

《茶之書》並非茶道的指南書籍。岡倉先生將近代歐美的物質主義文明與東洋的傳統精神文化作為對比,以宏觀的視野,解讀東洋的傳統精神文化奧義。透過《茶之書》的閱讀,我們將可以理解,無論是建築、庭園、服裝、陶藝、繪畫、花藝等藝術文化領域,茶的思想早已滲透、內化其中;而這種和平、內省、在人生中追尋美的思惟、對於人世無常的體悟,以及將不完全之物透過自身觀照與想像,轉化成完全之物的美的體現,正是日本文化的神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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